世界一直游動
文/周睿智
一
那艘船上所有的東西,好像除了外殼和甲板以外,大多都是可以拆卸的,或者可以騰空的,一件東西有些時候又可以用作別處,只要它們被需要,比如廚師自己洗臉、洗腳、剝魚鱗共用一個鐵盆;比如兩根天線中較舊的那根,總是被摘下來用作賭桌上的分牌器;比如某個救生圈是船機手的枕頭,用于治療他的頸椎病;當看到船長室的窗板上用記號筆畫著許多方正的格子,不用奇怪,因為那塊窗板是隨時可能被拆下來當作象棋棋盤的。再比如余雨霖平日里表演用的玻璃大魚缸,在船上的確發揮著它看起來更應當發揮的作用——里面裝滿了船員們航程中要吃的魚和貝類等其它的海洋生物,有些人還會偷偷丟一些可樂罐進去。只有等船靠岸以后,船長才會派遣幾個人把魚缸里的魚、魚的糞便和所有的水一股腦全都倒進海里,然后讓人把生出苔蘚的缸壁里外刷干凈,刷成一塵不染的樣子,以便余雨霖能夠在里面表演。
對此她曾提出過抗議:“這簡直就是讓我在魚的糞桶里跳舞嘛!”但是在船長的調解下,她后來也放棄抗議,畢竟這艘船不大,而這個巨大魚缸占據了太多的空間,沒有地方給船員們裝大量的魚了。不過這船長也是個好人,很體恤她作為一個女孩子的顧慮,因此每次在表演前刷魚缸的時候,他都要求放足夠多的消毒劑對魚缸進行徹底的清潔,并且他會守在那里,親自督促那幾個可能偷懶的工人做這件事。
每當這個時候,假如正巧是夕陽西下,那個歡快的大副就會領著大家去當地的酒吧痛飲狂歡。
不知道是在世界上哪些角落,那些黃昏的礁石、退潮的沙灘、稀落的樹林、海上金紅色的晚霞,島嶼上恢弘壯觀的教堂和堡壘的高墻,以及那些在石頭路上走來走去的游客,都是余雨霖最想念的,尤其是漂蕩在遠洋,看不見大陸的時候;而當她久處在內地,遠離那艘船,遠離漂泊的生涯時,她又會感到厭倦。所以那時候的生活是最適合她的,她和這個馬戲團一起,前往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如今,在這張黑鐵長椅上倚坐了很長時間以后,余雨霖依然沒有要離開它的意思。她的頭發隨意向后散著,姿態慵懶,眼神中沒有焦點,很明顯,她已經陷入一定程度的思考當中。但若是要說她在思考什么要緊的事情,倒也不是,她只是在回想當初的自己罷了。這位全身穿著紫綠色美人魚服飾的女士,大約三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型苗條且修長,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她穿的這身衣服很長,雙腿處沒有開口,是一條魚尾的形狀,包裹起來,就像人們在電視里看到的那些扮演出來美人魚那樣,不同的是,那身服飾像是已經和她生長在一起,很難看出衣服和皮膚之間有什么間隙。她雙臂的皮膚裸露著,呈現出淡青色的光澤,從遠處看,仿佛真的長出了魚鱗一般,頗有質感,而她的脖子純凈如瓷,仍然可以看到當初的純白。她的眼睛和常人有異,像是已經長出了一層蠟狀的膜,附在眼球的外面。
“又要開始回憶在新幾內亞附近的環游了嗎?還是蘇門答臘島的奇遇?”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昨天和上周內容。”
“總之離不開那艘船。沒有船,你哪里也去不了。”
“是的,沒有船,沒有海洋,就沒有從前的我。但我今天卻想起了更早些的事情,我小時候的那些故事。”
余雨霖沒有張嘴說話,她是默默地在和自己說話,一個自己,和另一個自己。有些人會有這樣的經歷,當她不知道和誰說話的時候,內心就成為兩個部分,或者更多的部分,它們善于自我溝通,這也許是一種天生的技能,和精神分裂無關。
“小時候?那時候你還不是魚。”
“當然,我還是一個山村里的小泥巴姑娘,背著橙紅的書包每日跑在長滿野生棕櫚樹的小道上。”
許多年前,余雨霖還在村里上小學,在跳課間操的時候,鄰居家的中年女人沖進學校小小的院子,高喊了一聲。這時她才得知父親乘著一艘船出海了。她聽說以后,略微遲疑了幾秒,然后一路跑著,沖出學校,把書包丟到狗的旁邊,那條狗愣愣地看她朝著那座父親總帶她和弟弟欣賞晚霞的山坡上沖過去。她大口喘著氣,在山上望著那艘船,但她看不見父親的影子。那船鳴著溫柔的汽笛聲,在蔥郁又悶熱的叢林港口里駛出,進入到一場藍海鷗圍繞的熱鬧航程里。那時她還不知道,她的父親將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熟悉的村莊,以及所有故人的面前。
有一天從鎮小學放學回家,她說,她想要學藝術。那是海南島上一個善于養雞的村莊,每年從這里賣出的土雞不知有多少萬只,是很有名的文昌雞。
“可以,但你要知道,你現在學什么都是一樣的,長大了以后都是給別人打工。”她媽媽說。
“學藝術可以讓我變得有氣質。”她信心滿滿,“同學和老師們都這么說。”
不知道她從哪里聽來的這些話,不過小孩子不總是需要對自己善變的理想負責,所以說些不著邊際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年幼的她并沒有看出正在熟練地給燙得半熟的雞拔毛的母親臉上的復雜表情。
“那當然好,那你想學什么?”
余雨霖想了想說:“畫畫我不會,也畫得不好。讀書寫字我很討厭——那,那我就去學音樂吧。音樂課的老師說我肺活量大,吹圓號時比別人吹得都響。”
“學音樂得買很多樂器,要花很多錢,還得請音樂老師來給你上課。”
“好像是這樣。”
“這太貴了,我們負擔不起,而且這村里也沒有像樣的音樂老師。”
“那怎么辦?媽媽。我現在也沒有別的夢想了。”余雨霖好像很委屈,她準備給媽媽撒嬌,以獲得支持。
她不知道,此時母親心里早已有了打算。
“孩子,你若是真想學,倒可以干點和音樂相關的事情。”媽媽慈愛地看著她。她的這副神情,像是自己盤算已久卻不知怎么開口的心思,終于被撞上槍口般的不謀而合擊中了一樣。從媽媽滄桑的臉上看不出喜憂。
于是,余雨霖便在媽媽的陪同下,被送去了幾十公里外,一所市舞蹈師范學校的下屬小學。市里那幾年正在抓緊對舞蹈生的培養,學校有補貼,那里不收學費,還包吃住。她天生身段好,柔韌性也好,雖然模樣算不得最突出,但還是有些天分,學校經過一番考量,便把她收下了。那時候她迷迷糊糊的,就為自己選下了未來的道路。對這個結果,母女倆都很滿意。對余雨霖而言,跳舞這件事看起來真的很藝術,使她的虛榮心得到大大的滿足;對母親而言,家里少了一個人的開銷,余雨霖兩個弟弟未來上大學和娶媳婦的經費又可以存下不少。最重要的是,在減輕負擔以后,母親在以后的生涯里可以少拔很多雞毛——每次想到這一點,母親就喜笑顏開。所以,無論學舞蹈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這對全家人來說,是件大好事。除了舞蹈的基本功以外,在成為一條魚之前,余雨霖曾經有很多機會為她的人生做選擇。假如她不在大三暑假去沙灘做兼職模特時,和海邊認識的潛水教練談戀愛,那么她也不會習得如此精湛的潛游技術,這樣她也不會在畢業以后到水族館里工作。不過這樣一想,潛水這件事很適合她,至少沒有浪費她天生巨大的肺活量,在遺傳基因和適度變異這二者形成的博弈結果中,這比她的不太充分的舞蹈天賦對她更為重要。
那時候,水族館里的美人魚表演剛剛從國外被引進到海南,隨后在全國各地的海洋館里流行開來,一些有實力的海洋館會請到這樣的團隊進行表演。自從有了這樣的表演,游客們不僅可以通過水下玻璃隧道觀看各式各樣的深海魚群,還能在水底大廳高達十米的玻璃幕墻前,看到幾條身著漂亮服裝的美人魚,在海里漫游,隨著音樂在玻璃前跳起曼妙的舞蹈。
很多時候,那些巨大的鯊魚,張著血盆大口,瞪著呆滯的小眼睛,就從她們身邊穿過,觀眾們忍不住發出驚呼,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像是全身繃緊了一般,緊緊依偎進父母的懷里。這樣的驚險的時刻,配合她們舒展的舞姿,為這樣的演出增加了極大的感染力。越來越多的人帶著獵奇的心態來看演出,海洋館們原本岌岌可危的經營狀況有了一定幅度的好轉。美人魚表演幾乎成了每一個大型海洋館必備的項目,但招攬一條合格的美人魚,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正由于競爭不激烈,因此這個行業的收入也相當可觀。
畢業即失業的余雨霖,曾經在朋友的舞蹈培訓工作室里當了一段時間的兼職老師,教那些和她當年差不多大的小孩練基本功。這是一件枯燥的事情,對她而言,練舞從來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更不用說教別人練舞。她的生命太張揚了,太有活力了,不是那種能夠沉下心來練習功底的女人,她并不怕吃苦,只是她需要更有熱情的生活,骨子里總有一股躥來躥去的勁,她也說不好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看到市南那家海洋館的招聘啟事之后,余雨霖幾乎沒做過多思考,就放棄了原先的工作,準備去那里試試。
跳舞她會,潛水她會,但是她猜想,在水下跳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盡管如此,她也沒有絲毫退卻。
海洋館里現在有三個美人魚演員,都是水性很好的年輕姑娘,但她們和余雨霖不同,她們原先是潛水員,后來為了做這一行,才粗略地練了練在水里的舞姿,這也是大部分美人魚演員的經歷。
于是余雨霖來了之后,人事科長親自接待了她,并把她介紹給館長助理,說:“來了個專業跳舞的。”
“下過水嗎?”
“下過,我有潛水證。”
“你跳舞科班出身,又有潛水證?”
“是的。”
“那你太適合這一行了。”館長助理很高興,人事科長也很高興。
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余雨霖在水下的表現比他們設想的還要好,甚至令他們震驚無比。在訓練員的陪伴和守護下,余雨霖在淡水池里第一次進行潛入式訓練,她在水下行動自如,毫無拘束感,更重要的是,她憋氣能力極強,可以在水下連續游動一分半鐘左右,而平常演出的時候,演員們的換氣間隔最多不過是四十五秒而已,也就是說,每過四十五秒,她們就得浮到水面上去換口氣,再沉下來繼續演出,這當然也是出于安全考慮。
余雨霖的換氣間隔甚至比訓練員還長,這肺活量和韌性在女性潛水者當中實數少見;她此時才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的真正優勢竟在這里,她又想起自己抱著音樂教室的圓號大聲吹奏,而嚇壞同學的情景。
館長助理最擔心她的潛水功底,沒想到她有著超水平的發揮,如此一來,進展就變得十分順利了。
余雨霖很快學會了基本的水下動作,然后加入到美人魚群的合練當中,這是件枯燥無味的事情,每天不停地浮起來,沉下去,整齊劃一地做那些設計好的動作,她們在水下聽不清音樂的節拍,因為阻力的原因,動作也遲緩很多,大家要保持高度的一致,確保演出時候的美感,就需要不間斷的練習,來幫助幾個人之間形成默契。
到了實景訓練那一天,她們要下潛到海洋館的主展區里去,那里的水有十米深。
“以前潛過這么深嗎?”
“沒有。”
“那你下潛之前一定要吸飽一口氣,并且下潛和上浮的速度都不要太快。你先讓身體適應幾次,不然容易得減壓病。”教練員叮囑她說。
余雨霖聽說過減壓病,但目前最令她緊張地并不是這個,而是水里不時游弋的、貨真價實的大鯊魚。
“別怕,海洋館的鯊魚都是精心挑選過、幾乎沒有攻擊性的鯊魚,經過訓練以后,它們只吃飼養員定時投喂的特定食物。你看,它們連身邊的小魚都不吃,否則的話,這里面那些珍稀魚類早就被吃光了,人們還看什么呢?”
“對,它們不咬人,就當作身邊游來游去的小伙伴好啦。”一個人魚姐姐說。
于是,在眾人的鼓勵下,余雨霖壯著膽子,一頭扎進了水中。
透過潛水鏡,她看見無數的魚兒自由自在的漫游,巨大的魔鬼魚緩慢地從頭頂略過,投下一大片陰影,然而從下望上去,卻像在對她微笑。這時,其他三個姐妹也陸續游了過來,引著她來到玻璃幕墻前面,這是她第一次從水里透過玻璃觀看外面的世界,那是一個大廳,中間有一根高大的柱子,層層的梯級上有許多椅子,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清,人的眼睛在水下視野很差,又隔著厚厚的玻璃,但她知道,那外面的人一定能十分清楚地看見她。四姐妹和訓練員一起進行了水下各種練習,她很勤奮,很快進入了狀態。
前后不過花了兩個星期,余雨霖就正式開始了她的水下演出生涯。那一天,演出開始之前,大廳里已經座無虛席。美人魚們按照慣例,在進行舞蹈之前,會有一套入場巡游的動作。四人頭朝下同時躍入水中,身姿婀娜地來到玻璃幕墻前面,猶如四個徐徐游來的仙子,向觀眾們招手。其后,她們圍成一個圈,向觀眾們展示她們漂亮的裙子和魚尾巴,隨后上浮深深換了一口氣,便開始正式的演出。
演出很成功,室內掌聲雷動,但隔著厚厚的玻璃,余雨霖什么聲音也聽不到。盡管是第一次表演,余雨霖的專業舞蹈功底所帶來的柔軟身段、動作間輕盈的連接、舉手投足中的張力,一顰一簇間都讓人看得如癡如醉,水中漂揚的長發,在星星點點的光線中閃爍,仿佛深海神話中的美人魚真實地來到了人間。接下來的幾次演出同樣精彩,余雨霖心里十分高興,館長也親自看了演出,對這個新來的姑娘贊賞有加——她剛來此處不久,就已經遠遠超過了其他幾位有演出經驗的姐姐。最后她被安排到了玻璃幕墻最中心的演出區域,還與她簽下了長約。
那是一段極有意味的歲月,在人們的記憶中,她穿越過水下的無盡藍色,無聲地在海洋館的魚缸中游弋,面無表情地對著那些稚氣未脫的小孩和他們好奇的父母微笑,細膩的尾巴在水中抽動,發出閃閃的微光,像月亮照亮深海的光線,她是一個真正的公主。
盡管很多人喜愛她,可她的性子仍然像之前那樣安靜。有時候,她下了班,坐在堤岸上看著外海那些往來的船,一直到夜幕把它們都遮掩起來,才去買些甜甜的點心來吃。
二
沿著濱江的公路開了很長時間,不僅穿過夜色,還從許多生長著爵士樂的石頭旁邊經過,到了城市外面一個相當安靜的地方,那輛外表看起來普普通通,內飾卻裝潢得十分奢華的轎車,才在一所很大的房子前面停下來。這時候,余雨霖便把播放著爵士樂的耳機摘下來,從長途奔波的疲憊和慌亂里定了定神,跟隨著那人下了車。
那個彈棉花的人引著她走了進去,坐電梯上了三樓,然后推開了一扇門。進到這個房間的時候,她才發現,把所有的印象全部囊括起來——即使包含電影里的那些場景,余雨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私人書房,甚至可以稱作是一座博物館,當然,這個世界上一定有更大的,但眼前這個已經足夠使她震撼了。這屋子只有一層地板,卻有四層樓高,它的高大和空曠給人很強的莊嚴感。
相比起它的規模,更令余雨霖驚訝的是它的比例。這所修在長江邊上的房子并不算太大,但是三分之二還多的空間,就是這間書房了。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房子,她此時還無法理解。除了一排排的書架,還有各式各樣的其他的東西羅列其間,就像是展品一樣,但它們似乎不僅僅陳列在那里,而是曾經有過各自的切實用途。這屋子里光線很暗,房頂上還掛著許多星星一樣的吊飾,屋子里也到處擺滿了天文觀測工具,以及許多星象類的工具,既有中國傳統的渾天儀,也有西方的天文望遠鏡。那望遠鏡極大,鏡筒也很長,從一扇特制的窗戶那里穿出去,斜著對準頭上的星空。
那個彈棉花的人從后面輕輕推了推她,示意她往前走,于是她十分謹慎地走了幾步。這時候她的眼睛也逐漸適應了這里面的光線,她定睛看了看,發現屋子正中央的地方,正坐著那個老人,他鼻梁高挺,眼窩深陷,頭發枯黃,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看起來很干凈、很體面。這就是她來的目的吧,那個老人要和她聊聊。
“您就是那條魚嗎?”老人聲音有些顫抖地問。
余雨霖能確認,這種顫抖不是出于懼怕、緊張以及其他任何情緒,事實上,他的聲音冷靜無比,聽不出任何感情,只是他已經太老了,老得縮在巨大的椅子上,就像一個干枯的無花果。
“是的,老爺,這就是您二孫子叫我找來的那條魚。”彈棉花的人回答道。
那條魚,余雨霖不反感這個叫法,也知道他們為什么這樣叫她,只是略微驚訝她被叫做魚的巧合。但她還是不敢說話,這個環境給她的壓迫感太強了,比她第一次進入到魚缸里時還要強。
跟我到書房的內室里來,老人說。彈棉花的人把老人抬上輪椅,推到一個房間里面,余雨霖順從地跟了過去,屋內光線柔和,東西擺放地整整齊齊,原木的書桌躺在正中。老人指了指其中一個書架,彈棉花的人心領神會,從那里拿出一個筆記本,老人翻到其中一頁,攤開遞給余雨霖。她拿過一看,盡管紙張略有些泛黃,但字跡工整,排布清爽,從他的神情猜想,應是出自這位老人之手,像是一種調查筆記,這一頁上面抄寫了兩段話:
其一:“有異國者,著一藍白色僧袍,自稱為傳教士,其國號為格里克,又號曰希拉斯,善漢文,乘蒸汽船自南京至漢口,遂至夷陵,欲往渝州。因澇期三峽水道奇峻,無船家敢往,后其一人泛舟獨行,沿三峽而上,顛簸幾日,數次脫險于礁、渦之處;及至奉州,過夔門,水勢順緩,不復有難,自稱曰天主庇佑,當地屬民皆奇之。其至渝州,善施金缽,濟民眾,傳術數,布道數年,乃建一祠廟,名曰‘重慶府東正教堂’。此僧乃格里克國登渝州首人,后人記其國號為希臘(Greek、Hellas),其名為格里高利。”——記于《重慶府軼事傳》,此書無人見其真身,亦無法證其存偽,該內容見于老村長書房筆記,或為筆記者杜撰。
其二:“蜀地東南,有一地名曰涪陵,涪陵多大龜,其甲可以卜,其緣中又似瑇瑁,俗名曰靈。”——《異物志》,其作者為三國時期蜀國著名占星術師、雜史學家,《三國志》作者陳壽的老師——譙周。
余雨霖仔仔細細地讀完了,但是不解其意。老人語速和緩地細說著一段往事,大意是,在二十世紀初,曾有一個希臘傳教士來到重慶布道,他和當地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結識后相戀,因此他解除了教職,跟她偷偷結了婚,不久就生下一個孩子。這在當地是件大事,他帶著她離開了重慶,沿著江到了一個叫涪陵的地方,最后兩人都失去了消息,沒人再見過或聽說他們,只是留下一個女兒,是個混血的小孩子,那時只有幾歲,樣貌十分好看,被陌生的船夫撿到,賣到一個鄰江而居的村民家里,后來嫁給了這個村民的兒子。
“這個村民的兒子就是我父親,是個酒作坊的掌柜。”他說,“后來他當了村長。他能當上村長,是因為他家釀酒特別好喝,在十里八鄉都很出名。”
“那個女孩子,也就是您的母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沒有說過,她的父母去哪里了嗎?”
“說過,她說她的父母坐著一只大龜,去當神仙去了。”
“西方人也信中國的神仙嗎?”
余雨霖對這個故事感到疑惑,她不知道老人和她講這些東西是為了什么。老人顯然明白這一點,似乎他也知道自己所說的虛虛實實的故事令這個年輕姑娘摸不著頭腦。他接著說,他母親被賣到他爺爺家里來時,身上藏著一塊石頭,興許是她父親給她的。他小時候見過它,它全身泛著酒紅色,晶瑩剔透,硬度很高,但是表明并不光澤,形狀也不規整,像是一塊水晶,但聞起來卻有股酸酸的味道。這塊石頭就是他們家釀酒好喝的緣由。有一次,他母親不小心把這塊石頭掉進了院子里的水井里面,再也沒能撈起來。一開始他們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因為那水喝起來和之前沒有什么區別,江邊的井水本就有一股泥腥味;可若是將那水燒開以后釀酒,這個時候的區別就非常明顯了。大家慢慢意識到那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說到這里您明白了嗎?”
“明白什么?”余雨霖認真聽著講述,有些出神,她被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了。
“這塊石頭的來歷。”
“假如我花幾分鐘時間理一理思路的話,我想我應該是可以弄明白的。”
“沒問題。你一會可以仔細想一想這些話。不過相比于你要做的事情,它們也沒那么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叫你來做什么就可以了。你得去把那塊石頭撈起來,給我。”老人語速很慢,但是吐字還算清晰。
余雨霖側頭想了想:“您是指,從井里撈起來嗎?”
“是的,但是你肯定會想,這種事好像并不難。當然,如果只是這樣一件事情,我也不會特意找您來了,現在這個情況比較特別。”
“愿聞其詳。”
“我的兒子以前是做房地產生意的,現在想要轉行經營一家酒廠。他不知從何處聽說了這塊石頭的傳說,認為拿到這塊似乎擁有魔法的石頭,把它放到生產車間里,就可以釀出聞名世界的酒。但是那個地方如今早被淹沒了。”
“淹沒了?”
“我的老家,江邊的那個村莊,在三峽移民的時候就廢棄了。后來大壩落成,江水漲起來,村莊早已隨之沉入江底。”
說到這,余雨霖一下子明白了。
“我猜想您是要我潛到水下,找到那口井,把石頭從里面井里撿出來。”
“正是如此。”
“那塊石頭會不會早就被江水沖走了。”
“不會,當初混血長相的母親被村里人趕出村子時,我父親為了保護她,一起離開村子去流浪,我則被抱養給了村西一個寡婦,我和她的女兒成日里在一起,多年后我跟她成了親。那年我父母走后,村里那群人把我家的祖屋拆了,其中一面磚墻就倒在那口井上,壓得嚴嚴實實的。前些日子,我差人開船找到那個地方,潛下去看過,那磚墻仍壓在井上。為避免你說的那種事發生——也就是石頭被江水沖走,我們會派工程船在你潛進水里的當天再把磚墻吊開,然后你立即就進去。這件事如果辦成了,我將會付一筆很高的報酬,足夠頂上您在那艘船上漂蕩幾年所掙的。不過我也要事先告訴您,那井里又深又狹窄,一般身體強壯的男人根本進不去,進去以后也很容易被卡住出現危險,這也是為什么找您來的原因,只有像您這樣身型苗條修長,又精通水性的女子有可能完成這個任務。”
余雨霖思考著這件事的真實性,難道世上真有這樣一塊有魔法的石頭,值得他們如此大費周章地打撈。
“那酒被稱作月亮酒。”老人說,同時示意那個彈棉花的人到酒柜那里去。他拿出一個水滴形的玻璃瓶,瓶子晶瑩剔透的,甚是好看,拿近了一看,余雨霖發現原來不光是瓶子好看,最主要是里面的酒液
非常清澈,燈光穿過瓶身以后,泛出一點淡黃的光澤,灑在桌面上,真像是月光一般。
“家里人都說那塊石頭不是地球上的東西,很可能是一顆彗星的殘骸。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對村里的其他人說過這塊石頭事情,不然它或許早就被人偷走了。”老人說。
余雨霖不太懂酒,但她喜歡喝酒,老人打開瓶子給她倒了一小杯,又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她聞了聞,芬芳四溢,抿了一口,酒非常香,口感馥郁又潤滑,還帶一點點果子的香氣,她又喝了一口,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喝了一點這酒之后,身體漸漸放松下來,心里升起一股子酸楚和憂傷,甚至有著想要流淚的沖動。果然讓人難忘。
老人端著酒發呆,像是舍不得喝似的,他說這酒是他父親當年留下的,已經沒剩下幾瓶了,如果那塊神石不能現世,這酒最后也將變成傳說,被所有人遺忘。他讓那個彈棉花的人把他推回了大書房,也讓余雨霖可以回去休息了,別的再也沒說別的了。
余雨霖從老人的家里出來,送她來的那輛車一直等在路邊,她在那里張望了一下,那輛車便靠了過來,司機下來為她打開車門。
已經是深夜了,回去的路上,她望著車窗外的江水,一言不發,她開始懷念那艘船了。
那艘破船看起來能去任何地方。它去過北半球那些人跡罕至的冰封海岸,也去過水面遼闊、激流洶涌的亞馬孫河入海口。有一次她在專屬于她一個人的船艙里休息時,甚至夢到船開進了荒漠之中,身旁有很多沙棘樹,天上不時飛過一些巖鷹。船上只有四個客艙,余雨霖長期占據其中一個,除了船長有單獨的休息室以外,船上所有的男人們都擠在大船艙里睡覺,包括那個身材魁梧的船長以及極胖的二副,剩下的三個客艙留給搭便船的客人睡。他們總是喜歡打牌,太陽剛從海平面上掉下去,他們就舉起牌開始打,同時也喝點酒,但是喝得不多,因為船長禁止任何人在船上喝醉,否則就會在下一站靠岸時被趕下船去。船長發起脾氣來的時候非常可怕,他會開始抱怨船上的一切,總說要把所有人都丟到海里去喂魚,然后自己回到山東內陸的一座農莊里種菜、養老,沒事揍一揍那幾個不聽話的孩子。他就像船上的大家長一樣,沒人敢惹他,但也沒人相信他會真的厭倦船上的一切,因為他是屬于大海的,只有他自己從來不承認這一點,他說自己只不過是干好自己的工作而已。一到深夜,男人們的鼾聲震動海面的所有空氣,除了輪值的兩個人清醒著以外,其他人都早已睡去,除了警報器以外的任何聲音也叫不醒他們。即使是白天,船艙里也全是男人們的體臭味,除非有事找船長,余雨霖幾乎不到那里去。
即便是她自己,也很難回想她是如何在船上度過了十年。船上的時間漫長又沉寂,白天除了在甲板上看書和聽音樂,就是和大副打橋牌,她只和船長和大副打牌、聊天,她喜歡聽他們講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故事她知道一定是被他們夸大的甚至不和邏輯的,但她相信他們是好人,極少數時候還會一起喝上一兩杯,那時她會開始欣賞極其干凈的夜空。她覺得,船上其他人并不見得是壞人,只是她信不過那么些陌生人,畢竟她一個女人在遠洋的船上,自我保護的本能是勝過一切的,就連吃飯她也是帶回房間里吃的。可是洗完的衣物只能掛在門口甲板的一根桿子上,不雅觀是一方面,若是起了大風,衣服有時候會被吹跑,卷到海里成為一件浮漂,對于不便購買新衣的船上來說,這是一件麻煩事。船員們時常輪換,有些年輕人受不了長時間出海的寂寥,跑上一兩回就辭職了。她盡量不在那些妻子不在身邊的男人面前招搖。船長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長官,他是一個紀律嚴明的人,他不允許任何人到客艙那一層去騷擾她。在余雨霖的記憶中,那些日子有時候海風很大,尤其是在印度洋西側的也門附近,那時候他們接了新加坡雇主的送貨訂單,把一批紅寶石、貓眼石從斯里蘭卡送到沙特阿拉伯的達曼港去,船剛駛進亞丁灣,來自阿拉伯大陸的北風就把它吹得船搖搖欲墜,最后所有人都在驚魂未定中靠岸,與船長和大副冷靜而堅定的指揮密不可分。她還記得那次的雇主想要私下塞進十幾條偷獵得來的象牙一同送去,卻被船長拒絕了。
這條飽經風雨的貨船并非那么堅不可摧,比如這次,它從上海沿著長江逆流而上,將要開到重慶港去。它在安慶短暫停留幾天后加速前進,在行駛到在九江的鄱陽湖口的時候,二副發現甲板有水滲出來,一開始沒在意,以為是誰不小心灑在那里。等船開到岳陽的時候,那水已經越來越多,于是他到下面去看,原來是船底漏了一個小小的洞,有水從那里緩慢地冒出來,這個滲水的速度短時間內不至于沉船,他們可以想辦法補上,但無人觸碰的情況下,船就開始漏水,這是一個不好的信號,放任不管肯定是不行的,若是他們正處在遠洋,麻煩可能會很大。由于這件事的發生,大家這才意識到,它已勞頓多年,為避免以后出現類似的情況,應該全面大修一下了。船長下令靠岸修船,做整船維護,連船體外殼的鋼板也要換一遍,船廠的人說這需要至少三個月的時間。船長發了一點錢給大家之后,就讓船上的人各自解散,自尋去處落腳;三個月后若是還想回來的,全都可以回來,他在這里等大家。
余雨霖也和大家一起下了船,她帶上了行李,有些船員則嫌麻煩,把行李留在船上。她許久沒有在陸地上停留這么久,一時間不知該去哪里。她原本有個念頭,想回海南的老家看看,可是這里離家太遠了,再加上她仔細想了想,似乎也沒那么想家,所以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她在船靠岸的岳陽城里找了一家賓館,付了些錢給他們,把那些體積較大、較重又不太值錢的行李寄存在那里,便輕裝出行,開始了她的長江沿岸游歷之旅。
她起初跟著大副他們一起走,繼續向西出發,想要進行一次巡演,可是馬戲團的成員們似乎意興闌珊地,剛走了兩座城,就已經有人怨聲不斷,走到半路時,大家已經幾乎散得差不多了。
“我也不走了。”大副說,“我對陸地感到的眩暈已經再也無法克制,每往前走,都是對我意志力的考驗。你知道的,我恰巧不太有那玩意。我打算先住下來,不管死活地睡上一段時間,或許對我有好處。”
面對眾人的潰散,余雨霖始料未及,也進退維谷。她沒有多少錢。十年以來,她幾乎沒存下什么錢,靠著那份奇怪的工作,掙得不多,花銷卻不少。她怎么度過這個三個月呢?她像是從一場夢境中突然被丟到現實里的人。在無助中,最后她到所在的秭歸縣城的游泳館里找了一份業余游泳教練的工作,這個工作很少有女人去做,由于身體機能的原因,也少有游泳館愿意招一個女人當游泳教練,畢竟每個月里她們都有一個星期無法上班。很幸運的是,她還是應聘成功了。她不是游得最快的選手,也不是姿勢最標準的模范,但沒有人不被她在水下的從容、輕快、優雅所折服。
她僅僅工作了一個月,已經成為館里人氣最高的教練,她像是擁有魔力一般,所有人都愿意找她教學,有人只是想在她身邊近距離游一會,就花錢報了名。
就在那個時候,她認識了那個彈棉花的人。那個老頭坐在池邊的塑料椅上,看她很久,每天都來,一連四天,每天買票進來,什么事也不干,泳衣也不換,就坐在那里看她。
“你有什么事嗎?”第五天,余雨霖總算忍不住問他。
“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你是誰?”
“本來我已經無用,也早到了退休歸鄉的年紀,但是你或許可以讓我在那之前再掙上一點錢。當然,你會比我掙得更多。那是一個非常有錢的老頭。假如我能拿到那些錢,那我的肺病或許還能治一治。”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自顧地說。
余雨霖拒絕跟他回家,于是他邀請她去了他的棉花鋪子,就在峽江路的街尾上。他的老伴也在店里。店里的生意,是把成堆的棉花用弓一樣的東西,彈壓成一床床棉被,或者床墊,這是一門很古老的傳統手藝,余雨霖壓根沒見過。由于過去十年里面,她去過太多想象不到的神奇地方,所以她此刻也沒有訝異于自己的經歷——在三峽工程大壩所在縣城里,進到這樣一個沒有生機店鋪,和一個神叨叨的陌生老頭談論另一個陌生老頭的事情。
彈棉花的人說他那個有錢老頭曾是他的發小,那發小早年落魄,后來發了家,他就一直跟在發小身邊混吃混喝,幫他做些雜活,擺平一些不方便親自擺平的事情。后來他挪用了那家人一大筆錢,就被發小他兒子趕了出來。
老頭一邊干活一邊唱著歌,那柄弓一樣的工具發出砰砰的清脆聲音:田頭的谷子舍,好得起坨坨喲喂,搭斗兒裝不下舍,快拿籮篼來抬……
“我那個發小和我差不多,都是快要入土的歲數了,但我曉得,他還有一個心愿未了。”他唱完一段,又說。
余雨霖這才慢慢聽懂了他的意思。
“不,你不懂。”老人說,“你不知道那個人的人脈有多廣,更不知道他為了等一個人,可以花費多少心血。”
“所以說,你并不是突然冒出來的一個老頭,像有偷窺癖一樣,到游泳館里直直地看了我好幾天。”余雨霖調侃道。
“當然。實際上我已經等了很久,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才有可能完成那個任務,所以我不會錯過任何消息。即使我不找你,其他地方的人知道你的存在,肯定也會趕過來。”
“這么講來,你有很多同伴。”
“是的。但是看起來,我好像比他們幸運。”他說。
老人本來又想唱歌,但好像吸入了棉花的飛絮,于是只熟練地咳嗽了幾聲。
三
已是秋季了,江面上的風有些涼,余雨霖望著月亮的墨色與江面的孤白,一幅油畫的暈染,船與江面一分為二,恍若懸浮。
她神情莊矜地站在船尾,沒有看旁邊的老人,遲疑了片刻,一頭扎了下去,船上的兩個強光探照燈也立即刺穿水體,直指河床,把那一片區域照得如同白晝。白天的江水因為渾濁,無法看清下面的東西,反倒是夜晚對水中的繁雜形成一種過濾,假如那塊石頭在井底被光照到,一定會閃著微弱的熒光,這時候就可以讓余雨霖看見它,這是所有人事先的設想。
當她的臉接觸水面的那一刻,大量的氣泡從黑暗中生成,包圍了她整個身體。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入水,為了防止她在狹窄的井里行動不便,她的頭發被泳帽緊緊地包住,氧氣面罩后面的臉上露出些許驚恐。她已經很久沒有潛到那么深的水下,這里有十幾米深,十年以來,她的表演都只是在那個魚缸里,或者在淺海的沙灘上、島嶼的花園里。而且這里的地形她完全不熟悉,黑夜則給了它神秘的外殼。
半小時前,井上的石墻已被吊船拖走,在探照燈的照射下,雖然雜草叢生,但老人父親家后院當年的院壩赫然可見,不遠處還有一口石磨。那口老井的入口隱約能尋,黑乎乎的,像一條尸體,擺放在水草中。余雨霖小心翼翼地游過去,伏在井口往里張望,不知道它以前就是這樣,還是歲月的沖刷讓它發生了變化,它不是一口豎著的井,而是斜著的。井口和平常的水井沒什么區別,但是里面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慮,卻是與地面斜著挖下去的,余雨霖來不及細想他們從井中取水的困難,只是從旁邊撿了一根很細的棍子,輕輕地投了進去。那里面黑洞洞的,太讓她害怕了,她擔心里面會住著什么不知名的生物。她把頭湊近洞口往里張望,已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更別說頭朝下鉆進去了。此時她非常確信地認識到,那對她來說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她以前曾經經歷過幾次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十年前的一次表演中,她差點救了一個王子。
回望自己的演出生涯,余雨霖說不上充滿懷念,但至少對她來說,那是自己最愜意的一段工作時光。在這里有很多觀眾喜歡她的表演,甚至有外地的人專程多次買票來看,自己別具一格的舞蹈才華也在水中得到充分的施展。在傳統的舞臺上,她從不是最亮眼的那個人,即便是在學校里,她相貌不夠突出,天賦也不是最頂級,當不了主角。她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而作為一個配角,許多自己的藝術上想法沒有地方得到施展,于是她畢業以后只好選擇做一個培訓老師,而不是職業舞蹈演員。在她過往的生活里,從未想過自己在水下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能夠在水下跳舞的人也不少,然而她的特別之處在于:她對于水的了解。有時候,看她的演出會讓人產生一種幻覺,她不是在表演什么給你看,她是在水下做她自己,閃轉騰挪,腰身和魚尾間的絲帶一起纏繞、飄蕩,和海水融為一體;再加上她超長的滯留水下的時間,那些細小的泡泡成串地從她嘴角向上跑去,多情的眼眸似乎流轉著少女的某種思戀,恍惚間,讓人不得不相信,那是一條真正的美人魚,她從那些珊瑚、海葵和彩色的魚群中來,假裝化作了一個少女的模樣。
到后來,海洋館別出心裁地設計了新的演出環節,他們搞來了一條沉船放到海底,又聘請了一位男演員來飾演王子。他們在原先的舞蹈基礎上,新編排了一場情景劇,余雨霖就是那個穿越沉船的甲板通道,救出王子的人魚公主。館里只有她能演這個角色,因為那里面的地形又黑暗又狹長,對肺活量、泳技和膽量都是一個巨大考驗,其他女孩沒有敢嘗試的。
這場精心策劃的演出只進行了一次,演出的過程很驚險,當余雨霖進入到沉船里面,許久沒有出來的時候,觀眾們全都屏住了呼吸,就連工作人員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所有人都非常緊張,害怕出現什么意外狀況。
時間早已超過一分半鐘,幾乎到了余雨霖身體的極限,訓練員很清楚這一點,并且現在每過一秒,都會增加很大的風險,他已經做好了跳入水中救人的準備。就在這時,余雨霖獨自從里面出來了,算起來她憋氣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兩分鐘。大家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馬虎且對新環境不熟悉的王子進錯了船里的房間,間接導致余雨霖在里面迷了路。他的這一失誤導致了一場慘劇。余雨霖在那個船艙里看到了他,他的右腳卡在一塊木板的縫隙里,已經失去了意識,余雨霖想過去救他,但她自己早已憋不住了,整個身體都像要爆炸了一般,幾乎快暈厥過去。那天也很奇怪,像是水下有什么特殊能量似的,正在余雨霖憋著最后一些力氣,離開沉船,拼命往水面上游的時候,一只鯊魚從旁邊不遠的珊瑚礁后面地方突然出現,一口咬住了一只正在水下游泳的大海龜。那可憐的海龜,它的其中一只后腳幾乎被鯊魚整個撕了下來,鮮血瞬間噴出,海龜受了刺激,拼命往水面上游,緊接著,鯊魚又咬住了海龜還沒來得及縮回去的頭。事件發生了許久,血液仍在水中緩慢彌散。
它的這一舉動,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炸開了鍋,人們不再只是驚呼,而是全都慌亂了起來,他們都在擔心那只突然失控的鯊魚會攻擊水下的人類,這場近在眼前的殺戮,也讓大家切實感到深海里的恐懼。此時的余雨霖已經接近水面,并沒有注意到旁邊的水下發生的事情,直到她浮起來,還沒來得及回到陸地上,便大聲嚷道:“快救人!”
她換了口氣又喊:“他困在船艙里了!”然后一陣暈眩襲來,她差點又沉進水里,眾人趕緊跳下水,把她拖到岸邊休息。等那王子打撈上來,已經沒救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都心有余悸,心神不寧,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令余雨霖感到深深的害怕。她甚至還分明記得自己在船艙里看到有幾只海龜在分吃一只小鯊魚,這是一件多么離奇的事情。盡管后來被確認是她在極端壓力下產生的幻視,不過她也只是半信半疑,覺得是醫生安慰自己而已,那時候開始,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海洋。那天以后,她就患上了減壓病,呼吸不暢,偶爾還會咳血,奇怪的是,當她在水里憋氣的時候,反倒全身舒適。這毛病很久很久以后才痊愈,那時候她已經乘船環游好幾年了。
這一事件的發生,也讓海洋館無限期地暫停了美人魚表演。沒有演出以后,余雨霖閑了下來,這對于她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現實影響,那便是她失去了收入來源。余雨霖正是這時候認識了那個馬戲團長,他是那個王子的哥哥。他聽到消息專程過來替那個可憐的弟弟收了尸,也把館里付的補償款收進了囊中。在葬禮結束的時候,他和余雨霖攀談起來,說他倆很早就成了孤兒,否則也不會丟下父母不管,滿世界這樣漂著。余雨霖問他在哪里漂著,他說他在一艘貨船上當大副,同時也帶著幾個雜技選手周游世界。
“他們平時就在船上當船員,靠岸的時候,就表演些光怪陸離的東西給當地人看,掙些外快。都是些好家伙、好兄弟,吃飯特香,總是不分場合地大笑。”還記得那時他一臉正經地介紹說,余雨霖看他的樣子特別滑稽。
“船上全是男人,沒有女人?”
“有女人,船上那個工程師就把他老婆一直帶在身邊,他倆住在尾艙。嗯……那里面環境不太好,不過假如你要上船,我可以說服船長,給你一間客艙住,那里面就好多了,角落里甚至還有一臺小型的留聲機。”
大副是個很瘦的人,那時候三十來歲,話很多,總是穿著牛仔褲和短袖襯衫,他皮膚特別黑,人很熱情,和她心目中船上大副的形象大相徑庭,一開始她還以為這是個導游。在正常的情形下,余雨霖是不可能答應他的邀請的,主要是那種漂浮不定的生活對她來說太過陌生了。她原先租住在海洋館附近的一棟小洋樓里,如今沒了工作,身體狀態也不好,本該回家修養一段時間,可她上大學以后,母親很快改嫁給了其他男人,她一點也不想回去。
那天兩人在椰子林下喝完一碗清補涼,他說的南太平洋那些魔幻的小島她一點也沒有聽進去,只是側臉望著遠處。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父親,然而此時她卻突然幻想起來,父親也許在某座滿是珠寶的島嶼上生兒育女,也許乘著船在某片充滿謎題的海域里永恒地漂泊著,也很有可能早已像大馬哈魚一樣洄游到了陸地上的河流里,只是找錯了家鄉所在的地方。父親退出她的生活已經很多年了,她對他談不上有什么感情,除了年幼時的只言片語,也沒有留下多少可以懷念的東西。可不知為什么,她突然間就有了一種強烈好奇,想要看看那些海上到底有什么。這種好奇似乎不是來自父親,而是埋藏在天性中的一些什么東西,她說不清楚,有一刻她甚至也在想,父親是否也是因為這種東西,才登上了那艘船——盡管他們都從未去過離陸地那么遠的地方。
一股力量在她的沉思中升起,過了一會她突然問他:
“船什么時候出發?”
“在海口只停五天,主要是上下貨物和搬運補給品。現在已經停靠了三天,后天就走。”
“后天就走。”
“是的。”大副還以為是個疑問句。
“哪個港口?”
“在城外,曲口渡。”
“后天見。”余雨霖說。
“好的好的。”他沒想到她答應得這么干脆,“記得帶上護照,你有護照嗎?”
“有。”
“好,我過會就給船長說,他給你辦理船員登記以后,就可以在很多國家靠岸時領到臨時通行證,上岸表演再玩上三五天都是沒問題的,就是不能久留。
余雨霖想出去轉轉,她帶的東西不多,心想哪天坐船坐夠了,就從當地下船,再想辦法飛回中國。直到登上船的前一刻,她心里都還是忐忑不安的。當她登上舷梯,在甲板上看到船長時,這種感覺才稍微好了一點點,他穿著整齊干凈的制服,眼神透澈明亮,講話聲如洪鐘,胸前戴著一個小小的徽章,舉手投足給人十分干練的感覺,不知道從哪里出現的一種正義感,似乎一直包裹著他。看到這樣的船長,讓余雨霖懸著的心放下了許多,大副引她來到她的艙室,又把東西搬了進來,就這樣,余雨霖在倉促中開始了她漫長的旅行。
她小時候剛從山里來到海邊的城市,對海洋深處有很強的興奮感,會仔細觀察那些海龜和鷂魚,看海葵如何制造出天然的氣泡;如今她患上了深海恐懼癥,卻永遠漂浮在海面上,搖搖晃晃,沒有盡頭。
她愛趴在甲板上的胸墻上看云,白云、火燒云、羽毛云,看它們如綢緞般已經成型,但風還是疾步而來;它們不奔騰,只是越過宇宙即將沉入深海的心思包藏不住。她也看哪些島會突然在某個坐標出現,如竹筍一般長高,然后她就會去島上跳舞。她的時間太多了,當她習慣了忍受炎熱的海岸線和枯燥的靜默以后,每天不用操心任何事,那是她最快樂的十年。她不挑剔,船上的人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船上吃什么是由廚師在港口買到什么決定的,買到雞肉就吃雞肉,買到豌豆就吃豌豆,然而過年的時候船上還是會包餃子,餃子餡是什么做的就很難保證了。她的船艙不大,只有幾平米,里面除了一張床、一張固定在墻上的桌子、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一個矮小的柜子以外,還有一張茶幾,上面有一個茶罐。她和船長都會買茶,然后互相贈送品嘗。她還喜歡喝氣泡水,但是船上很難喝到。墻角里放著兩個行李箱,她幾乎所有的個人物品都塞在里面。她時常思考自己的生活,盡管這十年的開始顯得有些意外,但是快樂總是意外開始,意外結束,那些平安順利的總是庸常,生活給你的庸常是無法拒絕的,給你的快樂也是。“以后漂泊得厭了,就去靠岸生個孩子。”她想,“男人倒是絲毫也不重要的物品。”隨后又沉到無限的閱讀中去,她不攢書,看完一本直接扔進大海,越喜歡的書扔得越遠,這種行為令人匪夷所思,除了常伴枕邊那兩本。她不經意間談到過這事,大副試過用開玩笑的方式打聽那是哪兩本書如此有幸,但是失敗了,只知道其中一本是的作者是加繆。談起她最喜歡什么,她只會說,還是喜歡熱帶的陽光和沙灘,勝過北地海岸的嚴寒與峭壁。當他們穿過地中海,去到奧林匹亞科斯山外的時候,分明聽見海面下有眾神發出低沉的嘶吼。黃燦燦的夕陽正盛大地灑在酒紅色的海面,余雨霖曾夢見她和大學時的男友爬過那座種滿橄欖樹和荊棘玫瑰的山區,來到阿波羅祭壇附近的山頂,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著山的對面用力地扔過去。石頭劃出一道有限的弧線,毫不起眼地跌入眼前的深淵里去了。
“看,一塊石頭掉進了歷史。”她說。
四
時間流動的方式對于余雨霖而言,似乎與他人有些不同,否則她也不會做一條私人的魚做那么長的時間,就像當年在海上的十年,對她來說時間過得太快了,有時候又太慢了,連她自己也很難理解這種相對性。得益于這種非線性的時間認知,她的思維方式似乎也和別人不同,或者說得到了進化。
余雨霖很害怕那口井,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氣也沒敢進去。那種幽閉感給人帶來的壓迫不是誰都可以克服的,更何況是在黑暗的水下。她放棄了,浮出江面登上船,沒顧上傾訴自己的恐懼,只是一個勁地向老人道歉。
“耽誤您這么大的功夫。真的對不起。”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彈棉花的人看起來很失望,老人則揮揮手,表示不要緊,然后就讓駕駛員往回開。這艘船很新,外觀也好看,整個外甲板漆成干凈的青灰色,船艙的每扇玻璃都擦得干干凈凈。他們一路上都沒說話,默契地保持著一種安靜,只聽到發動機的聲音。
盡管她沒能把那塊石頭撈起來,但是第二天老人還是讓自己的兒子設了一個簡單的宴席款待她,帶她到渝中半島一家最有名的火鍋店吃飯。她雖然心懷愧疚,但火鍋實在太好吃了,她因此還是沒忍住吃了很多。望著那熱氣騰騰的鍋底,她的眼淚差點和著毛肚和肥牛一股腦流下來,這個時候,不知道她是否對以前生活的產生了不同的想法,只知道她默默無言地吃完飯,就向老人的兒子和其他幾個人告辭了。老人的兒子給了她一小筆錢,當作旅費。后來她回到秭歸縣城,回到了那個游泳館。
因為在當地有了些名氣,有人來找她,想讓她做一條“私人的魚”。
“什么私人的魚?”
“就是把你裝進魚缸里,只給我們老板一個人看。”
聽完這話,余雨霖沒有過多考慮便拒絕了。
面對這些奇怪的邀請,她并不覺得煩,反而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認為那是自己在當地名氣的延伸,正如她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時,每到一處,這條來自中國的美人魚就會令當地人贊嘆不已。
船上那個大玻璃魚缸,有三米高,直徑也有五六米,那是她的移動舞臺,需要機械的幫助,才可以把它弄到岸上,那是在她最初上船的半個月以后,大副托人在福州定制的。每當她在里面盤旋起舞,無不令人拍手稱贊。她會動畫片里的美人魚舞,在海洋館里學會的水下舞蹈自然也是她的拿手好戲,她偶爾會像海豹一樣做出憨憨的行為討人喜歡,還從視頻里學習中國飛天舞,在水里飛向大漠。她是一個明星,盡管在一個地方她只能待上三五天,但是一定會讓很多人記得她。她去過那不勒斯,去過希臘的比雷埃夫斯,以及太多忘記名字的地方。她吃過大部分所到港口的美食,在肅穆的教堂里看過迷人心神的晚霞,還談過兩段短期的戀愛,盡可能不錯過她想要的美好的事物,當然,由于各種原因,也不得不錯過了一些;但是美酒極少錯過,因為大副和二副遇到好喝的酒,假如它們不那么貴的話,一定會成箱地搬上船和大家分享。船員們高高興興地在碼頭上的酒吧里喝酒時,有時候還會一起高聲唱著歌頌船長的歌謠,稱贊他是一位多么優秀的領導者,有遠見卓識,嚴守紀律且足夠自律,雖然如此,心底里對船員們足夠包容。大家都很愛他。
她的生活是游動的,所以她怎么會答應做一條私人的魚。在縣城游泳館工作的日子里,她沒有跟任何人聯系,也沒有跟人聯系的習慣,在海上的時候,手機沒信號而失聯是常態,她總是到了岸邊,才用當地的網絡看一看外界的消息,所以船上反倒像是一個移動的孤島。
在縣城里干了兩個多月的時候,余雨霖找上司結算了工資,準備回岳陽去,那艘船好像在召喚她,她不能錯過預定好的登船時間,這時候,三個月的期限還剩下一個星期。
她花了兩天時間趕回岳陽,心想著還有五天時間,那些懶懶散散的船員們一定不會這么準時趕回來,當她到了修船廠,果然如此,那里一個人也沒有,什么東西也沒有。
包括那艘船。
余雨霖一下子慌了起來,她快步走出船廠,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在船廠的外面見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大副,靠在一截半人高的水泥墻上尿尿,便上去問他。
“怎么回事?船呢?我以為船開走了,可是你作為大副怎么還在這里?”
“都沒了。”他說。”大家都來過了,啥也沒了。“
“什么意思,都沒了?”
“我和幾個弟兄在陸上實在閑得無事,提前一個月就回來了,想看看能不能給修船幫上點忙。可到了船廠一看,壓根沒有那艘船的蹤影,起先我也以為是船長把船開走了,后來找船廠的人一問,才知道船長把船賣了,連帶船上所有的東西包括貨物全賣了,拉貨的卡車來拉了整整兩天,人已經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這件事對余雨霖來說太突然了,以前的生活如今被粗暴地隔離開來,而她尤其討厭這種被外力強行改變生活方式的事情發生。上船的時候,她為自己的未來十年做了決定,下船的時候,卻不能。但是她怎么能自暴自棄呢,當然不能,于是她只能選擇接受。所以在接受這件事以后,她后來接受成為一條私人的魚,看起來引人側目,但實際上也并不離奇,生活的方向被完全打亂的時候,它本身就有很大風險會倒向另一個前途不可知、不可控的領域。
她的工作場地是一個典雅的會客廳,算不上很大,進門一側是紅木的酒柜,上面擺放著許多她叫不出名字、外表陳舊的酒,另一則是一張很大的長方形茶桌,每邊能坐至少八個人,地上鋪著精致且柔軟的草席。那茶幾靠在一整面高大的落地窗邊,窗外則是假山、翠綠的園林、小池塘和灰色的墻,讓這間屋子有一些郁郁蔥蔥的采光,又顯得神秘。
會客廳的中央,就是盛裝余雨霖的地方,也是全場最重要的陳列。這是一個圓柱形的玻璃容器,四米高,直徑大約兩米,余雨霖在里面躺下也完全沒問題,容器底部有一張黑鐵做的椅子。魚缸的水雖然裝得很滿,但頂部沒有蓋子,余雨霖可以隨時浮出水面換氣,這是最初的設計,但因為她每天要在里面待好幾個小時,反復上去換氣實在太累,所以后來雇主允許她隨身帶著氧氣面罩,就掛在她的胳膊上,以便隨時從缸外呼吸新鮮空氣,每不到一分鐘,她就會打開閥門用力地吸上一口。她上午不用上班,到了下午和晚上,她就穿上自己的美人魚衣服,坐在魚缸里,成為這個不知名富豪的私人展品。
她不排斥水下的生活,不知道是否因為得過減壓病的緣故,對她來說在水下吸純凈的氧反而很舒服,像是一種肺部按摩。魚缸里的日子是無聊的,她在水下聽不見外面的任何聲音,每日的浸泡卻讓她眼睛發炎,后來不得不戴上水下的護目鏡,但這大大影響了她作為美人魚的美感,因此在老板皺了皺眉頭以后,她換成了每天下班以后滴眼藥水消毒,于是她在魚缸里的大部分時間都選擇臥在黑鐵椅子上閉目養神,這不影響她身體美感,無意間還造成了一種人魚似有似無的慵懶味道,像是在淺海的暖陽里午睡,老板很滿意。
這位富商每天都會在會客室里會見不同的客人,從他們的衣著可以看出,他們都是當地有頭臉的人物。這里既是會客室,也是他的主要辦公場所,他是個很忙的人,但他總是顯得氣定神閑,有條不紊地處理各種事情。從屋子錯落有致的陳設和一塵不染的整潔程度,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對人對己的要求高到有些偏執的人。所有初次到來的客人都對這條美人魚感到驚奇,盡管是由人類扮演,但是能在家里真的養上這樣一條魚,這種將幻想變成現實的魄力和行動力讓所有人都印象深刻。余雨霖逐漸認識到,他做這件事或許也是富商自我形象建設的一部分。
為了讓自己在工作的時候顯得不那么單調枯燥,余雨霖買了一幅防水耳機,每天就在水下聽那些外太空的故事。她喜歡那些遙遠的事情,關注那些巨大到無法形容的星星,這讓她隨時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也意識到身邊那些煩心事的渺小,這種比例上的巨大,比魚兒和海洋的差距還要大多了。
實際上,余雨霖慢慢習慣了水下的生活,頻繁的吸氧動作已經成為了肌肉記憶,吸氧面罩的帶子在她手上留下了一道勒痕。有時候她甚至有一種不可靠的幻覺,似乎自己身上已經長出了真實的鱗片,而不停的吸氧則讓她的幻覺隨時破滅然后重生,直到最后成為了一種生活在人類世界里的非人類;有時候她想:我目前也算是一種兩棲生物吧。余雨霖顯然比很多人要更加適應水下的生活,這已不僅僅是她自小在海邊長大的緣故——與大眾的誤解不同,她認識很多小時候的朋友都甚至都不會游泳,也對海洋帶有恐懼,這里面有人的不同天性使然。余雨霖曾經認為自己是一個自然主義者,她對巖石、動物和水流有著天然的親切感,也深愛著島中那些沉靜的火山。但這一切不足以使她最終完善當下所做事情的自我認同,她的工作就像是在完成一個展品,而自己并不是展品的核心,整個魚缸如同一個舞臺裝置,置于這座“劇院”的中央,負責給事先不知情的觀眾帶來唐突的驚奇,它更像一個雕塑,自己既是作者又是雕塑本身。她為什么覺得自己不是展品的核心呢?因為她頗有些智慧地認識到,其實自己在這里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角色,倘若換做其他人來當這條人魚,也沒有什么差別,若只作為一個陳列品來討論的話,自己并不比那些精致的女孩漂亮,她心里是很清楚的。她沒把這些想法太當回事,只看做是她長期在水下胡思亂想,她沒辦法說服自己愛上正在做的事,只是為了生存而做的適應罷了。她此刻依然不明白,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從業者,她靠著自己獨特的表演取悅著觀眾,但在許多人眼中,作為一個女人,她只不過是一個討好者,并且一部分看似有高尚情操的人,似乎只對她的身體本身感興趣。余雨霖不是一個完全沉浸在藝術思維里的人。盡管她迄今的學習、職業生涯都與藝術有關,但她和那些從小備受寵愛、衣食得體的小姑娘比起來,顯然更加清楚來自現實生活的殘酷。她當下苦心積累起來的一點點體面,是那么的脆弱,禁不住任何沖擊。那個老板按天付費給她,也沒有做任何觸碰她底線的事情,所以這種狀態就形成了薄如蟬翼的平衡。她想攢一些錢,然后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她心底里還想跳舞嗎,她已經很少去考慮這個問題了。
直到有一個晚上,她真的跳了一場舞。盡管這個魚缸不如先前船上的那個寬敞,令她有些束手束腳的,可那個晚上的燈光柔和,氣氛靜謐,起先她一反常態地活動起來,讓老板和客人們的目光聚集了過來。她輕輕摘掉氧氣面罩,離開鐵椅,上浮到水缸中間,跳了一支旋轉舞,她的頭一會朝上,一會朝下,像是在水里飛。她的舞姿曼妙,一邊跳一邊想起了母親手里的雞毛。她還想起前段時間的某一天,那個老人的兒子打來電話,說老人去世了。他的聲音算不上悲痛,因為他說,那塊石頭找到了,老人心愿已了,走得十分安詳滿意。他兒子派人把那塊石頭送去做鑒定,原來它不是什么有魔法的石頭,而是歐洲人釀葡萄酒時桶底自然形成的酒石,主要是菌群和葡萄果肉、木頭纖維形成的堅硬結晶,有酒香氣,在釀酒的時候那些菌群的確能夠提供一些帶有特別氣味額外的發酵。本來酒石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但是這么大的酒石確實也很少見,估計老人的那個希臘祖父出遠門難以割舍家鄉的味道,就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如今這塊石頭在江水里浸泡了太長時間,早已失去香氣,個頭也比當初小了一整圈,已經沒什么用處。余雨霖這場舞跳了前后不到十五分鐘,但是這場意料之外的演出,還是讓在場的人們感官上受到沖擊,尤其是當他們看見她的眼睛。或許這個晚上會成為他們多日的談資,直到又有別的新奇事物把它掩蓋和遺忘掉。
在那以后,余雨霖就再也沒有跳過舞了。她發現自己身材已經不如從前,心氣也徹底沒有了。她現在就只是一條魚,一條懶得動彈的咸魚,如今,在這張黑鐵長椅上倚坐了很長時間以后,余雨霖依然沒有要離開它的意思。她的頭發隨意向后散著,姿態慵懶,眼神中沒有焦點,很明顯,她已經陷入一定程度的思考當中。她習慣了和自己對話,仿佛之前的所有經歷都是一場夢境,或者說是她把它們主動變成了夢境,那場舞就是夢的結束。她像很多人一樣,回憶著過去,構想著以后,但是束縛于現在。島上噴發的火山,和那些扇動魚鰭在水面上飛行的魚,再也沒有了。她依然能感受魚缸里水紋輕微的顫抖,也知道世界一直都在游動,又或許意識在水中自行流動。到后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困住,只覺得身體輕快極了,那些海面上的無垠星空實在太明亮太斑斕了,海豚、鯨魚也時常遇到,船隨著浪花高低起伏已經是最習以為常的節奏,像大副那樣的人,比她在船上生活得還要久,所以他們在陸地上會覺得無比難受,頭暈目眩,甚至連腳下也站立不穩,更別說深入大陸進行演出了,就像極北之人突然到了南方生活一樣水土不服。他和那些船員們最后失去了船,就像棄兒一樣,被海洋扔在了陸地上,任其自生自滅。他們中的一些人,最后也許會尋找另一艘船,在那里生活直到死去,那些已經足夠老的人可能很難得到那種機會,也許會唱著南洋的漁歌,在新加坡或者澳門還是某處,經營一個賣茶的營生,聊以度日。有時候她分不清那是回憶還是臆想,也并沒有什么惱人的事情值得思量,過往的生活就像虛影一樣似乎并不真實存在,那個王子蒼白的尸體也沒有出現過,而是她和另一個自己聊天時共同編出來的故事。而且這很有可能就是那樣。
尾聲
船頭上那些浪花,被劈開,然后散落,又在地中海的碧波中被卷起,其命運就像神明的內心一樣難以琢磨。歲月的沉淀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道道淡淡的皺紋,而眼睛卻是一片波瀾不驚的寧靜。她在一艘新的船上中度過了許多個黎明和黃昏,那里有一個還有新的魚缸。在很長的歲月里,她漸漸認識到,自己身上長出的鱗片狀的東西,是長時間水下生活導致皮膚發生的衰變,因而她每天都需要足夠長的時間呆在水里,不然皮膚就會發癢、發紅,有時也會感到疼痛,還有一些不太招人喜歡的氣味。盡管如此,她每天都會趁著沒人的時候,在船的幾處甲板上行走,以便去到各個展廳里面仔細端詳那些來自不同時代的器物。監控器能看到她的行為,但是沒人管她。船每到一個港口停留,她也會穿上厚重的衣物下船去參觀,盡可能了解所有她能夠了解的事物。時間是流逝的,卻又似乎是一種獨特的固體。這艘船是一座巨大的移動博物館,里面有不計其數的各國奇珍,以及藝術巨匠們的杰作。余雨霖也成了其中一件。她極少再用舞蹈來表達自己,但她的存在,在一些人眼中卻成了一件奇怪的藝術品,散發著特別的韻味。很多人上船來的人,都會順道來這個叫做“神話”的展廳觀賞她。有人稱贊她的美,說透過外貌可以洞悉她的內心,如同一幅印象派的油畫,把內在的結構外化開來;有些人無法接受這樣的同類,稱她為“奇怪的變異”;有些人則干脆稱這是一場騙局,完全不認為這樣一個泡在水里的活人是一件藝術品。
余雨霖完全不在意別人的評價,她很少與人來往,在下班時間盡量避開人群。但她喜歡喝一些酒,與人說話的時候,多半是為了托人去尋購各地難尋的酒,她有不少的錢。她喜歡在所住的艙室里,對著舷窗,舉著剔透的水晶杯自斟自飲。每天醒來,她都能感受到海風的輕撫和船體緩慢搖晃的節奏,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海洋的歌聲所包圍,漸漸適應了這種孤獨而又充滿詩意的生活。她早已忘記了遠航的父親,那杯令她忘卻煩惱的月亮酒,以及自己在對母親說要學藝術時,滿屋子燙熟雞毛的氣味。在夜晚的時候,她喜歡靜靜地望著星空,她的心境逐漸變得平和而深邃,仿佛與整個海洋融為了一體。有一次,船停靠在馬耳他島,島上有許多醫院騎士團盤踞時期留下的遺跡,她在一個中世紀修建的行政公館的墻上,看到一幅壁畫。那畫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就算經過修復,一些地方也已經變得斑駁。但畫的主體是依然清晰可見的,這是一幅極其龐大的畫,不僅大,而且畫面非常擁擠,色彩艷麗而詭譎。畫上全是魚,左側是密密麻麻的小魚,至少有幾十個品種,幾千條魚,它們混亂無序地擠在一起,像是在逃命,而所謂地逃命,也不過是擠進另一條魚剛剛騰出地位置,而它的位置頃刻間就被另一條魚占據。畫面越往右,魚就越大,紛紛張著血盆大口要吞食掉左邊的魚,仿佛只有不停吞食左邊的魚,才能變得更大,以使得自己盡量不被更右邊的魚吃掉。到了畫的右側,那些魚已經非常巨大了,大到身體失衡,長著奇異的鱗和鰭,神情越來越可怖,到了畫的邊緣,只剩下寥寥幾條巨骨魚了,那看起來比最大的遠古鯨魚還要大。畫面的盡頭沒有身體,只有一張嘴,準備吞掉畫中的所有一切。看到這幅畫以后,雖然回到了船上,但那些魚像是鉆進了余雨霖腦中一樣,令她大病了一場。病愈后的余雨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皮膚軟塌塌地垮了下來,那些鱗片狀的病斑顏色也淡了許多,四肢變得浮腫,飲酒的量卻大了很多。她仍住在船上,每天還像往常那樣去上班,展館開放的時候,她就去那樣靜靜地泡在水里,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變化,但她的精神比以前疲憊得快得多,她經常在水中困得一塌糊涂,整個身體都不聽使喚起來。終于有一次,她實在太過疲憊,于是在水里緊閉雙眼,睡著了,睡眠中的她,自然忘記像清醒時那樣用力從氧氣管里吸氧,所以這次睡眠變成了永恒。那之后的她,身體變得無比輕盈,在魚缸里懸浮起來,停留在玻璃的中段。在她做的最后一個夢里,自己變成了那幅畫里其中一條魚,在龐雜的簇擁中,想要吸到更多的氧氣,同時不被別的大魚吃掉,但她究其魚生,跨越所有大洋,也不知道自己處在畫中的什么位置。
那艘船繼續滿載著它所擁有的藝術瑰寶們,搖搖晃晃,到許多地方展出。在一個風景幽雅的地方,它卻停下來舉辦了一場沉寂的葬禮,一小瓶泛著熒光的酒和她埋在了一起。那時候正好到了冬天,許多雪被海風糊在船上;在港口停靠的一晚,船體則全部被包裹住了,像浴缸里的一團泡沫,看起來浪漫極了。
作者簡介:周睿智,1992年生,上海戲劇學院高級編劇班成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二屆高研班學員,重慶市藝術創作特聘人才。出版有長篇小說《耳際的沙丘》、戲劇《帕特農神廟的黃昏》等。另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山花》《紅巖》《星星》《鴨綠江》等。曾獲第七屆紅巖文學獎。
(原文刊發于《人民文學》2024年第1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核:馮飛
上一篇:過年啦①丨冰泉:難忘兒時臘味香
下一篇:美文丨喬葉:新年,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