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顏色
文/蔣子龍
“年”——應該是有顏色的。宋代詩人真山民在《新年》的詩里有這樣的句子:“杏桃催換新顏色,惟有寒梅老一年。”過年就是換顏色,需要讓色彩煥然一新。
那么,“年”的顏色是什么樣子呢?人們首先會想到,“年”是紅色的。“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千紅萬紫報春光……”春聯是紅的,年畫是紅的,花燈是紅的,蠟燭是紅的,大年三十晚上吃的糖葫蘆是紅的,孩子的臉蛋兒是紅的,新衣服也多是大紅的,“利市”的封包自然就更是紅的了……紅紅火火,喜氣洋洋,春節就該是“紅海洋”。
還有一說,“年”是黃色的。過年離不開酒,“無復屠蘇夢,挑燈夜未央”。酒就是黃的。“爆竹聲中一歲除”,爆竹也是黃的,炸響后的煙霧同樣是黃的。財富、金子是黃的。更重要的是,在中國傳統習俗中,黃色代表吉祥尊貴。
其實,我倒是以為,“年”的真正顏色應該是白的。
古人將下雪比做“豐年瑞”,“海仙翦水看花工,仙人種玉來呈祥”。過年下雪,就是中國人的“圣誕老人”。下雪是下好運,下瑞氣,下禮物,下糧食……長空卷玉花,雪飛勝夢蝶,江山潔凈,田疇清潤,為瑞不嫌多,滿眼豐年意。
過去講究“新年雪壓客年雪”。在我小的時候,滄州的“年”就是白色的,甚至整個冬天都是雪白的。清凜凜,白浩浩,大地冰凍,空氣干寒,晚上雪氣打燈,白天異光回繞,既輕松纖軟,又干燥堅硬。
我一直認為,北方的男人是冬天培養出來的。他們從小在雪地里摸爬滾打,過一年便長一塊,硬一成,在冷和硬的錘煉下,漸漸就強韌長大了。至今心里一想到年,想到冬天,想到家鄉,還保留著雪色般的明凈,纖塵不染。
其實,并不只是北方的冬天要下雪,南方也有下雪的時候,也同樣被視為喜慶祥瑞之兆。這在廣州的方志中有記載,賀遠寧的《廣州下雪詩》里就引了幾位廣州詩人的詠雪詩,比如何鯤的《乙未臘月二十一夜廣州大雪》:“乙未臘月二一夜,打窗淅瀝隨風下,千門萬戶敞凌晨,青年皓首群相訝。初疑羅浮春已催,千樹萬樹梅花開,又疑五月木棉熟,南海廟前飛雪來。子夜飄搖日中止,鴛瓦平溝屐沒齒,兒童戲弄范以模,手掬瑤璠仙門里。人盡冰街在玉堂,蠣墻龍戶生輝光,沉香浦珠凍成海,白云山擁玉為岡……”
那個時候連廣州都下那么大的雪,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卻漸漸地雪越下越小、越下越少,以至于現在成了稀有物種。每到冬天千呼萬喚也不肯下來,即便下來了,也不肯紛紛揚揚地鋪天蓋地一番。沒有雪的覆蓋,“年”的顏色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臟,土嗆嗆,灰蒙蒙,不再清亮,不再明凈。
這樣的“年”便無須小心呵護,在人們的心里失去了幾分圣潔、幾分畏懼,可以狂歡,可以醉酒,可以胡鬧,可以糟蹋……由于“年”的顏色在變,其內容和品質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以前過年是回家,親人團聚,認祖歸宗,燒香上供。現在過年是出去,可以到一切自己想去的地方去游玩,主要任務是犒勞自己。
以前認為“年”是一種兇惡的怪獸,相貌猙獰,生性兇殘,專以飛禽走獸、鱗介蟲豸為食,一天換一種口味,從磕頭蟲直吃到大活人。此獸平時散居于深山密林之中,每隔365天便竄到人群聚居的地方,大飽一次口福。而且出沒的時間都是在天黑以后,直至第二天的雞鳴破曉……這便是“年”的來歷,古人視過年是一件非常兇險的事情。
而現代人,哪還有怕年的?都把年視為吉祥鳥、狂歡節,放長假,睡大覺。怪獸在哪兒呢?怪獸就是自己,大吃大喝大醉,大飽自己的肚皮。過去獸是“年”,人怕“年”,現在人是“年”,變成了獸怕人,世界上再沒有不怕人的東西。
以前過年有許多禁忌,平時可以口無遮攔,到過年了必須學會閉上嘴,絕不能亂說亂道,特別不能在嘴里說出“沒、壞、死、糟”等災難性的字眼兒。因為三十晚上說什么,什么便會應驗。比如煮餃子的時候如果一不小心說出個“沒”字,說不定滿鍋餃子就真的一個都沒有了。要不人們都愛說過一年長一歲?人從生下來就是通過過年長大的,在過年的時候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過年就要說拜年話、吉祥話,不可說一些晦氣的話,懂的規矩越多,見識就越多,人也就漸漸地長大了。
而現在過年是百無禁忌,越是正經話越不正經說,世上就沒有不可以調笑嘲罵的事情,這是社會時尚。比如正流行的新年賀詞和手機上的拜年短信,就盡是這樣的詞兒:“過年了,我不打算給你太多,就給你五千萬吧:千萬要快樂,千萬要健康,千萬要平安,千萬千萬不要忘記我!”
年味兒變了,“年”就變了。“年”變了,人怎么可能不變呢?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核:馮飛